车水那活儿,对于如今的青少年来说,哪怕是农家出身,恐怕也只能到某些游乐场所去参观了。而解放初期,江南一带的水稻生产,还是坚守了千年以前老祖宗的那套要领:多收少收在于肥,有收无收在于水。每遇旱年,所谓农忙,就主要是忙于车水。
我的少年是一个没有电灌的年代,“望天收”的稻田灌溉全是靠车水。曾想,像今年这样的大旱年,如果是在以前,就够农民“喝一壶”了!以前没有少干车水那活,回想起来,那活儿倒也真有些意思。
先说那个水车吧,种稻没它是不行的。它是一个由木质的车轴、踏枕、链板、槽筒、水垫、杠木等几大部分组成的“系统”;对农家来说,那可是一宗大型贵重农具;我家虽离小康甚远,但也花钱制办了一副水车。
记得小时候,农村人是“晴了三天盼下雨,连下三天又怕淹”。从插秧到收割,老天爷越是不配合,车水的活儿就越多!正是:“天天车水天天搬,车水车得腰板酸。”我十二三岁时,学校夏天放暑假,农忙季节放忙假,车水的活儿就都被我赶上了。再说,我家有一块稻田爱漏水,家里叫它“筛子田”,记得我三天两头要去车水。
每次车水之前,先要架设水车。这就要把整套笨重的水车一件不落地搬运到池塘旁边,然后把它们精确地架牢。架水车时,一对踏枕要先固定在塘埂,车轴两端要准准地落在踏枕的轴瓦上,然后把槽筒出水的一端用它的链板绕在车轴中央的木“齿轮”上,另一端伸进池塘用水垫垫牢。这无疑既是一项力气活,又要有相当的技术和经验。当然,这些活都必须全家一齐动手,并且要在父亲的带领和指导下才能完成。
车水了,我往往最先爬上高高的车轴,用肘扶住杠木,像原地走路一样,同大伙一起用力,依次周而复始地踩车轴上的蹬拐,使车轴滚转不停。这样,清悠悠的河水就被抽上来,通过槽筒,流进农田。
说起来简单,但车水却远没有原地走路那样轻松,要把槽筒里的水蹬上来,每踩出一步,都好像登山,不付出辛苦就蹬不动车轴。
开始车水时,车轴稍微转得快一点,我的脚就踩不上蹬拐,就要“吊田鸡”,引得大人们直笑。后来车熟了,我又成了车水场上的“薛仁贵”,阵阵离不了,以致肘拐压肿了,小腿蹬肿了,脚板底蹬出了“老茧”!今天的青少年也许不相信:那时候,我是天天赤脚走路,即便踩上了螺蛳壳或老菱角,也不怕它扎脚!
车水的活儿虽然累人,但农村人却都感到比除草要好受。乡间有句土话:“念书怕大考,种田怕除草。”因为在水田除草既晒人又烫脚,还要遭虫咬。相对而言,车水站得高,又风凉,能多人拢在一堆说笑,还不时打号子唱山歌,里面有乐趣。
抗旱和排涝紧张时候,常常是村连村、户连户,全部水车上阵。所有人马出动,日夜不停,气势宏伟,场面壮观。那时就好比搞联欢,有说有笑,车起水来,根本不看脚,笑声追着水花走,田野里充斥了稻秧的清香,精神一振,就有人扯开嗓子,高声唱起车水号子来。
车水号子也就是车水谣,在我们乡间十分流行。车水是一种相对集中、协作性较强的活儿。打起号子来,不仅可以统一步伐,还能够调节情绪,鼓舞干劲,提高效率。真是“同舟嘛共济海让路,号子嘛一喊,浪靠边!”
我们乡间的车水号子有两句头的、四句头的、五句头的、五句半的,歌词内容也有“数麻雀”的、“数蛤蟆”的、“数晌”的和“数人”的多种。“数人”的从穆桂英数到七仙女。歌谣节奏有的自由,有的规整,甚至是即兴创作。演唱形式有合唱的,一领众和的,有的还用锣鼓伴奏。记得我们乡间就有人会唱一首比较传统的“五句头”:
“脚踩蹬拐把眼睁,眼看水车添了兵。左边添了杨宗保,右边添了穆桂英,大家伙儿车水水欢腾。”
“数晌”的车水号子还有计时间的作用。从一晌数到十晌就休息一刻。有的数晌号子基本没有歌词:“(领)依呀嗨——,(合)嗨嗨嗨嗨——,(领)一晌唉——,……”
车水号子多由嗓门清亮者领唱,大伙跟唱,虽挥汗如雨,却都尽量把嗓子扯开,使歌声高亢嘹亮。那歌声拉板拖腔,婉转悠扬,传得老远。只要稍加注意,这边唱得起劲时,那边就可能有姑娘站在某个不受人注意的地方偷偷欣赏。说不定,那位姑娘的心上人此时此刻就在水车上。其实,大家引吭高歌,未必在乎是否有姑娘偷听,他们的歌声,是对自己的力气化成了“流洋洋兮”的赞美,是表达对秋季丰收的期望。
且不说打号子的大伙儿,也不说偷听的姑娘,当时的我,一个上过学、会唱歌的少年,有时也要站下来听上好一会儿,甚至学着吼上几声。要知道,农村千姿百态的田园文化,其实是十分滋养人们的情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