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五条街有“挤不开”的名气,其实一到下午就不再“挤不开”了,上午那些担子挨着担子、摊子挨着摊子卖蔬菜、鸡、鸭、鱼、虾、柴火的小商小贩们,九、十点钟一过,就陆陆续续收摊回家了。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与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两样。
这时另一个地方却逐渐热闹起来了。从唐老一正斋向西,沿五条街小学的围墙,直至剪子巷止,背风向阳,虽没有商号店铺,人行道上却东一圈西一堆尽是人。这边小方凳一张,棋盘一摆,两位老人遣兵调将,楚河汉界鏖战正激。那边两三个遛鸟的老太爷,把鸟笼往路边树上一挂,捻着胡须,逗逗笼内的八哥画眉,叙叙家常。还有几位老兄弟们,倚墙或坐或立,手夹烟卷,鼻孔冒烟,说些“马路新闻”、街巷趣事。这里,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自发形成的“老年活动中心”。我们这些爷爷们的“跟屁虫”也喜欢在这里晃悠。特别是碰到卖梨膏糖的,宁愿挨上两个“耳刮子”也不肯离开。
梨膏糖以糖为主料,梨为辅料,佐以杏仁、川贝,据说还有几味秘不外传的药材熬制,在未冷却变硬前切成方块,用商标纸一包,就可以上街叫卖了。宣传说能化痰止咳,润肺平喘。我倒是吃过,不过记忆里味道实在一般,还有一股药味。那时拖住我们不肯挪步的并非是糖本身,而是卖糖人连说带唱兜售商品的表演和稀奇古怪的唱词。
卖梨膏糖的大多是满脸风尘、皮肤黑黑的中年汉子。肩挎一个包,或一只柳条箱,梨膏糖就放在包内或箱内。胸前挂一只简易的手风琴,我们叫它“洋琴”。这种琴中部是折叠式的风箱,可伸可缩。拉动时风箱一伸一缩,箱内气体一进一出,通过琴键的揿动,奏出曲子。琴键在风箱右侧,左侧有几个简单的贝司。拉琴时右手按键,左手“打贝司”,优化音色。这种“洋琴”弹出的曲子,虽说不像手风琴那样动听悦耳,那年头对我们来说,已是十分难得的新鲜事了。
这些卖梨膏糖的行业归类应属商贩,然而因为长年累月在各城镇之间游走,又沾着跑“码头”走“江湖”的边,一些“江湖”规矩,他们总是自觉地遵守,不敢“充老”,摆“资格”,要不然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个“踢场子”的来,钱没挣到,惹来一身麻烦,不划算。因此,他们在“打场子”、聚人气时总是按“道上”的规矩,唱上一段打招呼的段子。唱词无外乎“小小洋琴四四方,我到贵地来拜访,一拜宾朋与好友,二拜老师与同行”之类,讨个面子,尽个礼数。
招呼过后,卖梨膏糖的就直奔主题说开了:
我不是卖狗皮膏药的,也不是卖大力丸的,而是遵照我们老祖宗的遗训,游走四方送药、治病,救人的。有一位说,这梨膏糖我知道,不就是糖和梨子熬的嘛。喂!朋友,你还真不知道,梨膏糖和梨膏糖不一样就和人与人不一样一个道理。我这里面有冰山上的雪莲,昆仑山上的灵芝,还有不能公开的药材。这个方子是我们老祖宗在黄河边上,遇到一位冻得快要死的老人,救了他。这位老人是狐仙,见我们老祖宗心地善良,传以仙方。有病治病,无病强身健体。老狐仙千叮咛,万嘱咐,只可济世救人,不可昧心赚钱……不信你尝尝,喉咙是不是凉丝丝的,这就对了……
接着又介绍某名人久病不愈,遍请名医,花钱无数,不见疗效,吃了梨膏糖后,很快就好了,现在是红光满面,身轻体健……吹得有鼻子有眼的。听的人赶个热闹,也不走开。为了进一步活跃气氛,凝聚人气,掀起高潮,卖梨膏糖的会把握时机,掌握火候,拉起“洋琴”,唱将起来:“瞎子吃了我的梨膏糖,半夜三更读文章;秃子吃了我的梨膏糖,长出的头发黑又亮;瘸子吃了我的梨膏糖,两步一跑甩掉拐杖……”还有更令人捧腹、喷饭的:“刘邦吃了我的梨膏糖,一统江山做皇上;项羽不吃我的梨膏糖,兵败自刎在乌江;韩信不吃我的梨膏糖,后来斩首在未央……”见观众中大娘、大嫂、老太太们多时,他也会投其所好,来一段:“小媳妇吃了我的梨膏糖,养下的儿子白又胖;老太太吃了我的梨膏糖,夜半三更打麻将;小裁缝不吃我的梨膏糖,裤裆开在领口上……”在哄笑声中,卖梨膏糖的不失时机地从挎包或柳条箱内拿出梨膏糖,一边绕场兜售,一边嘴里还不停地打招呼:“别走!别走!各位好朋好友,有钱的钱帮忙,没钱的人帮忙,各位捧捧场来……”
别看不花钱听着胡编乱造的奇文怪曲时,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到买糖时并没有几个买的。当然,也有几个抽香烟抽得嗓子干哑的“老咳”,买上几块润润嗓子的。到此,不少人知道再往下已没有什么热闹好瞧、好听的“段子”了,也就脚下抹油了。
如今的五条街早已旧貌换新颜。低矮的瓦房,逼仄的店面,已被现代的高楼商厦所替代。梨膏糖这一行业已成了老年人记忆中的碎片和文人笔下的名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