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五条街，只要他一出现，立刻就有一群“小公鸡头”们屁颠屁颠地跟在他的后面。大家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多大岁数，统一口径似的都叫他“卖丝线糖的老头儿”。

一晃六十多年过去了，丝线糖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五十岁以下的人大约连它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然而它却是我们这些老年人童年最喜爱的零食之一。说心里话，我们之所以喜爱丝线糖，并不是因为它特别甜、香，价格便宜，而是因为我们特别喜爱这位卖丝线糖的老人。

这位老人天生一副喜剧演员的面孔，戴一顶灰黑色的小礼帽，满是皱纹的脸上红彤彤的，深陷的眼袋，眼睛半眯着，大大的酒糟鼻子毛孔粗大，清晰可见，没有牙齿的嘴瘪着内凹，下巴上一撮山羊胡子，说起话来一翘一翘的，浑身透着滑稽的元素。一根宽帆布带吊在颈项上，布带的下端挂着一只铁皮箱，内装着老人叫卖的商品——丝线糖。

丝线糖是料糖做成的，拉成丝线般细，一丝一丝的。为了防止“丝”与“丝”粘在一起，放置时先在箱子底撒上一层面粉，再把丝线糖均匀地铺在上面，然后再撒上一层面粉。如果货多，按上述的方法一层一层地摊铺。卖时将这些“线”一把一把拽下。

老人卖糖吆喝的方法与众不同，总是边走边并拢食指和中指不停地点戳铁皮箱的盖子，发出有节奏的“咣当、咣当”声。小孩子们一听就知道卖丝线糖的老人来了，口袋里揣着从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那里撒娇耍赖来的几个零钱，一溜烟就奔老人处去了。

老人卖糖的方式也逗人。他收过钱后先用手拽上一点糖，边给小孩边说道：“假嘛假嘛添一点”；然后又拽一点放小孩嘴里说：“假嘛假嘛捞一点”，见到有的小孩仍不满足，老人会象征性地再拽上一点，嘴里说：“添一点，捞一点，再要就是十三点”。“十三点”是镇江人骂人的话，遇到一些不买糖看热闹的，他一边用手推开，让买糖的走近前来，嘴里说：“小把戏，真讨嫌，口袋里掏不出两分钱。”

在生意好时，老人为了吸引更多的人，常会讲一些笑话，捎带一点口技，使得围观者不想走，人气旺旺的。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两个段子：一个叫“二癞子尿床”，一个叫“狗打架”。“二癞子尿床”是说一个叫二癞子的小男孩，白天疯得天昏地暗，夜里睡得像死猪一样，打雷也吵不醒，天天夜里把小便尿在床上，妈妈对他是又疼有爱，又怕他尿床，不停地叫他，叫叫停停，停停叫叫，二癞子还是把小便尿在了床上，故事在妈妈的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声中结束。就这么简单的事，老人用他牙缺齿残的嘴、满是皱纹的脸、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等协调表演，时而模仿睡得迷迷糊糊二癞子的嘟哝声，时而又模仿妈妈爱恨交加的喊二癞子起床声，神态毕现，惟妙惟肖，小孩哄堂大笑，大人拍手叫绝。那个“狗打架”的段子恐怕应算口技。有钱人家的狗，吃得好，毛光水滑，受着宠，狗仗人势，走路头昂昂的，尾巴翘翘的，拣路中间走，叫起来底气足，含着傲气。穷人家的狗，稀粥落汤，吃不饱，毛色枯黄，走路夹着尾巴，怯生生地靠墙根，叫起来也只是“呜呜呜”嘶哑低鸣。两只狗狭路相逢，爆发了一场“大战”，有钱人家的狗，趾高气扬，毛竖尾翘，愤怒之情全部突显在那“呜呜”的撕咬声中，一方得寸进尺，一方忍无可忍，终于一声激烈的打斗爆发了。扑打撕咬翻滚声，闪展腾挪声，被咬后的惨叫声，这一切的一切，都被老人或用语言，或用声音，或用神态，一一模仿出来，使人不仅闻其声，而且如入其境，不仅小孩哄笑，而且大人们也捧腹叫绝。

据说这位老人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老人在叫卖丝线糖时，食指中指并拢在铁皮箱上点戳，明里是用“咣当、咣当”的声音招徕顾客，实际上是在练“二指禅”功。据说有人无意间曾见一块约半寸厚的木块被他两指一插立即洞穿。这“绝技”我没见过，有一件却是目睹的。小伙伴中有个叫小顺子的，在围观中由于拥挤，被老人手指不经意间轻轻点了一下，两天后他解开衣服给我们看，好家伙，膀子上仍有块圆形的淤青没有消退。另一件传得活灵活现的事：一个深秋的清晨，黄叶衰草，遍地凝霜，一个遛鸟的人在云台山偏僻处的小树林里正要挂鸟笼，忽听一阵快速沉稳的脚步声，扭头一看，见一老人在林间探掌舒臂，忽左忽右，绕树穿行，衣襟带风，矫若游龙，近前一看，竟是卖丝线糖的老人。老人见有人来，立即背也弯了，腿也晃了，一副老态龙钟，蹒跚着下山去了。后来听武术界的行家说，老人家不是绕树转圈子玩，是在练游身八卦掌，绕树穿行是走的八卦步。老规矩练功是不让外人看的。

一个平凡老人的传说是真是假无关紧要，也没有考证、探索的必要，随着岁月尘埃的堆积，卖丝线糖的老头儿也逐渐成了忘却的过去，然而老人家带给我们的欢乐是真实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