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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周恩来停掉《潘金莲》演出

发布时间:2012-09-11 07:08  金山网 www.jsw.com.cn 【字体:放大 缩小 默认

1962年春,周总理在人艺与大家联欢。

  曹禺曾如此评价北京人艺:我是爱这个剧院的。因为我和一些老同志在这个剧院天地里,翻滚了30年。我爱那些既有德行又有才能的好演员、好导演和那些多才多艺的可爱的舞台艺术工作者们。我爱剧院里有各种各样性格的工人们。我和他们说笑、谈天、诉苦恼,也不知道有多少回了。戏演完了,人散了,我甚至爱那空空的舞台。微弱的灯光照着硕大无比的空间,留恋不舍……

  人艺老编剧梁秉堃曾为曹禺秘书,在《史家胡同56号:我亲历的人艺往事》中,他以第一人称的口气,讲述了从周总理到曹禺、于是之等老艺术家和大大小小的人艺鲜为人知的往事。

  老人艺们的绰号

  想起过去北京人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挺令人兴奋的,也挺令人留恋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上至剧院院长、党委书记,下至各科科长、各室室主任,人们从来不称官衔,一律直呼其名,而且常常是亲切地免姓呼名,或者干脆起上个近似“爱称”的绰号。

  比如,曹禺同志,大家从来不叫他“曹院长”,而是叫他“曹头儿”。以至连家属、小孩儿们也叫他“曹头儿”。他非但不反感,还会向你笑着答应。再比如焦菊隐同志,大家不叫他“焦副院长”、“焦总导演”、“焦导演”,而是尊敬地称之为“焦先生”。多少年来就这么叫惯了,甚至影响到周总理也跟着我们这么叫。

  还有赵起扬同志,大家也从来不叫“赵副院长”、“赵书记”,而是叫他“起扬”;欧阳山尊同志,大家也同样从不叫他“欧阳副院长”或者“欧阳副总导演”、“欧阳导演”,而是叫他“山尊”……

  这个优良传统一直沿袭至今。后来的各位副院长、副书记,大家分别叫他们:“是之”、“苏民”、“兆华”、“连昆”、“崇林”。叫的人上口,听的人顺耳,谁也不介意。如果你参加人艺一个会议,大约是听不出谁是“官”,谁是“兵”的。大家都觉得这种称谓有助于建立一种和谐、宽松的艺术创作气氛。

  与此同时,人们还善意地创造了一些绰号,而且一经出现,便很快成为全院的共同“财富”,一叫就是几十年。

  李绪文同志是上个世纪50年代中期从北京展览馆调到剧院来的,当时还是个20多岁的小伙子,在剧院负责搞道具的制作和管理工作。他生就一副好嗓子,常常一边制作道具一边学那么两句歌唱家李光羲的《货郎与小姐》,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

  1958年,剧院到山东巡回演出《烈火红心》和《红旗飘飘》,大家都住在济南山东剧场的后台。每天晚上演出以后,吃过了夜宵,人们总还要兴奋一段时间不愿意睡觉。有的闲聊,有的下棋,有的看书,有的打扑克,过着“夜游神”的生活。

  一天,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李绪文非常困,可是环境实在是不安静,他翻来覆去也无法入睡。

  李绪文不得不哀求各位:“亲爱的大哥们,小声点儿吧,我实在没法睡啊!”人们理也不理,该干什么干什么。

  “亲爱的大哥们,我求求你们了!”李绪文再一次呼叫着。

  人们仍然不理睬,有的人甚至故意高声大笑。

  李绪文实在没有办法,只得跪在床上,连连给大家作揖。

  有人喊了一嗓子:“你先睡觉也可以,唱个歌儿我们就安静下来。”

  “一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嘞!”李绪文无奈,便跪在床上唱起来,“卖布卖布来,卖布卖布来……”大家起哄似地鼓着掌。

  歌唱完以后,人们的声音确实小多了,李绪文也就很快入睡,轻轻地打着呼噜。从此,每天晚上只要环境一不安静,李绪文便大声疾呼:“亲爱的大哥们!”一声下来,大家还真就放低了声音。同样,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时间一长,大家反把李绪文叫做“亲爱的大哥”了,后又简称为“大哥”。没过多少日子,全院都叫开了“大哥”,包括曹禺院长和赵起扬同志。

《潘金莲》剧照

  《潘金莲》停演的风波

  1961年4月底,人艺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周总理在百忙中来看当时正在上演的《名优之死》和《潘金莲》,并且最后让《潘金莲》停演了。

  第一次看过戏之后,周总理一反常态,既没有上舞台看望演员,也没有发表意见,只是表示“我还要再看一次,有些问题需要再想一想”,便告辞了。

  过了两天,周总理、邓颖超又来看戏,并且邀请了田汉、欧阳予倩、齐燕铭、阳翰笙和谭富英、马连良、裘盛戎、筱白玉霜诸位戏曲界的朋友。看完戏以后,他把大家留下来,与剧院的领导、导演、演员们在首都剧场的小休息室里进行了座谈,直至深夜。

  会上,周总理开门见山:《名优之死》是个好戏,可惜就是短了些。谈谈《潘金莲》这个戏吧!狄辛、田冲、方琯德,你们先谈谈对这个戏是怎么认识的。

  方琯德想了想说:“第一,张大户迫害潘金莲的行为,台上没有表现,观众对这一点没有印象。第二,潘金莲为了自己解放杀死丈夫,这总不是好事,很难让观众同情。在这两点上不宜给潘金莲翻案。”

  周总理点点头,狄辛,你在台上不是反抗得挺激烈吗?说说你的想法。田冲,你这个英雄人物有什么看法?

  田冲开了腔:“剧本是在30多年前写的,当时作者是企图表现‘妇女反对封建压迫’的思想,可今天再看这个戏,觉得有不足之处,若能做些修改,是否会更好?”

  狄辛也开了腔:“潘金莲的所作所为是对当时社会制度的反击,只是没有选择到正确的道路,杀死一个无辜者而求得个人的解放是不对的。剧院同志对这个问题有争论。”

  周总理始终注意听着,他又转向了剧院的总导演焦菊隐。焦菊隐一边吸着香烟一边说:“没有什么新的看法,这个戏究竟该肯定谁?是武松还是潘金莲?始终没找到答案。方才同志们谈到的种种矛盾是存在的,现在看起来,这两个人物都不令人同情。”

  欧阳予倩推了推眼镜:“我写《潘金莲》是在1925年,当时看到许多妇女受压迫,心中很悲愤,于是想写一个戏借以揭露当时的黑暗。因为我自己是唱花旦的,这才写了潘金莲,我自己就演这个角色。周信芳演武松。当时是一边演一边想台词。在排练和演出过程中,我都是同情潘金莲的。在第三幕戏里,我把她处理成有些歇斯底里的劲头,因为她爱武松,然而武松不理解她,这才迫使她说出‘你也知道明珠暗投不如死?可知道男女都是一样?’的话来。周信芳演武松,又另有他的想法。他同情武松,把武松处理为英雄人物,演到第三幕时,也是激昂慷慨地下决心杀嫂报兄仇。结果是我们两个人各演自己的戏,一出戏里却各有千秋,根本没有想到主题思想的问题”。

  周总理扬着脸问:你对武松是怎样理解的?

  欧阳予倩挥了一下手,“我认为武松是个封建英雄”。

  周总理停了一下,摇着头,说武松是个封建英雄,我不能同意你的看法。

  欧阳予倩继续解释:“那时候演戏不像我们今天,不讲究主题思想,连台词都是一边演一边不断丰富补充的。由于武松是那样的激昂慷慨,发展到第四幕结尾的戏时,在众乡邻见证之下,一边唱‘你爱我,我爱我的哥哥’,一边把刀子刺入潘金莲的胸膛的。我最初写的是戏曲本子,在1927年南国社演出之后,就一直没有再演了。当时写这个戏,也只是想借题描绘一下,妇女在不合理的婚姻制度和封建道德的束缚下,以及在有钱有势男人的压迫蹂躏下所造成的种种悲剧,并没有替潘金莲翻案的意思。当时也没有想把这个戏作为保留剧目,更没有想到在解放以后,由北京人艺上演这个戏。现在有必要重新考虑这个戏的主题思想问题。这个戏究竟说明什么问题?影响观众的又是什么?”

  周总理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欧阳予倩,这时轻声地说:你谈到当时写作的心情,这我是很能理解的。说到给潘金莲、秦桧这样的人翻案,又谈何容易!武松在人们的印象中是个打虎的英雄,《水浒传》中也记载了他许多其它方面的事迹,很难扭转人们对他的看法。再说岳飞是一个爱国的忠臣,如果给秦桧翻案,那么把岳飞又摆到什么地位上去呢?尽管岳飞有许多封建的思想意识,这是我们今天的看法。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他能那样爱国,确实是了不起的。所以说,不是哪一个历史上的人物都可以翻案的。翻案必须要有一定的根据嘛!说到这里,他又仔细地看了看尚未发言的同志,意思是一定要请大家都谈谈自己的意见。

  筱白玉霜接上去说:“过去我演的评剧《潘金莲》,有一个明场戏交代出潘金莲是被迫杀死丈夫的。她如果不这样做,西门庆就逼她交出许多银子来。现在记不清楚了,还可以再查对一下原来的本子。”

  舒绣文咳了一声,“武松杀嫂不能歌颂,潘金莲杀夫也不能被人同情。她杀的是武大这样一个老实的农民,尽管武大长得丑,这只是生理上的缺陷,而他的心地还是好的啊!如果潘金莲杀死的丈夫是像张大户、西门庆这样的人,就值得我们同情了”。

  周总理又看了看其他人,先向于是之打招呼:“教师爷”,谈谈你是什么看法。

  周总理叫于是之“教师爷”,是因为他在《名优之死》里扮演过“教师爷”的角色。

  于是之说:“我看只要把张大户的压迫再写得充分一些,这个戏还是可以演出的。”

  参加座谈会的21位同志,除邓颖超以外,周总理都请他们发表了意见。在认真听取大家意见的基础上,周总理做了总结发言。

  周总理说:那个时代写的剧本,带有这些思想是不奇怪的,因为我们的思想正在变化之中。当时自己的思想里还存在许多糊涂观念,封建主义的、资本主义的都有。问题在于我们今天重新看过去的旧作品时,要批判地接受。

 因为欧阳老是共产党员,所以我们对他的作品就要求得严格。尽管《潘金莲》是1925年大革命时期写出来的作品,我们也必须用今天的眼光重新认识一下。为了切实贯彻好“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要使得每一朵花开放得更好,就必须对存在着的矛盾予以解决。解决矛盾,才能向前跨进一步。我们的工作才会获得发展。所以,今天才邀大家来谈谈《潘金莲》这个戏。

  张大户欺压潘金莲,她反抗,这是好的,值得同情。可是后来她就变了,她杀人了,而这个人又是劳动人民,是一个老实的农民。她和西门庆私通等行为是走向堕落,这种行为就没有办法让我们同情了。反过来说,如果潘金莲为了求解放,出走了,或者自杀了,当然会使人同情,那么戏里存在的矛盾也就会得到解决了。我们有很多反封建的典型,如《梁祝哀史》、《白蛇传》里的祝英台和白娘子,这些人物都没有杀人,没有堕落。《茶花女》为什么能成为那个时代的进步作品呢?就因为茶花女为了求得个性解放,而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没有向当时的社会制度屈服,也没有因为求得个人解放而危害别人,这就是她可贵的地方。曹禺写的《雷雨》、《日出》,都是通过鲁妈、陈白露这样的人物的自我牺牲行为揭露了社会的黑暗制度。而潘金莲却是采取了勾引西门庆,共同谋杀了亲夫来求得个人解放的。舒绣文提的意见很对,潘金莲求解放的道路没找对。她不是一个反封建的典型,这个人物在《水浒传》里就是那么写的,老百姓对她的看法也就是那样,现在企图在这个戏里给她翻案,不一定能达到预期的效果,我看不宜于这样做。

  欧阳老谈到当时写这个戏以及演出这个戏的思想活动,我是完全理解那种心情的。可是这个戏在今天重新上演,就要考虑到对一些青年人的影响问题。这个戏告诫青年一代什么呢?让他们怎样通过这个戏学习“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呢?这个戏又怎么做到“古为今用”的呢?联系这些问题来考虑,我们就必须把今天戏里发现的矛盾很好地解决,是不是通过别的故事来表达反封建的思想更好一些,或者重新选另一个典型人物来写。总之,我们要用今天的眼光来衡量历史人物和历史故事。欧阳老写这个戏的时候,思想中有“要反抗黑暗的社会制度”这条红线,这是很可贵的,是好的。然而由于当时也有唯美主义思想的影响,必然导致这个戏还有不足之处,这正是今天需要批判、加工的地方。否则,就会在青年一代中造成极不好的影响。

  欧阳予倩越听越有些坐不住了,急忙表示:“说得很对。这个戏在1925年写了以后,就没有想到还要保留它,更没有想到还会有人再演它。今天回头再看这个戏,觉得在原有的底子上不宜再做修改,由我来重新写点别的东西吧。”

  周总理赶快接了上去,别激动,老同志。

  欧阳予倩继续表示:“这也是我今天应该做的工作。”

  周总理再一次诚挚而又温和地说:你方才谈到的写作动机,我是完全理解的。当时的思想状态是合乎那个时代气氛的。作为我这个后来者,见到剧中存在的问题,觉得还是应该向你提出来的。今天你谈得很诚恳,我非常钦佩。最后他又说,好吧,今天就先谈到这里,以后还可以继续座谈。

  不久,北京市文联组织了《潘金莲》的演出,并准备请导演、演员和其他人写批评的文章。这件事传到欧阳予倩那里,造成了一些紧张。周总理知道以后,立即指示把这种活动全部停止下来,并派秘书将他的意见登门转告欧阳予倩,“一不要做检讨,二不许见报批评,三不要再开会。这件事到此结束了”。

  我记得从新中国成立直到“文革”前的17年当中,人艺先后演出了近百出戏,周总理也看了近百出戏,而被他停掉的仅仅是《潘金莲》。对此,剧院的人们不但没有反感,反而把这件事传为美谈。是啊,周总理对待剧作家和演职员们那种诚挚、友好、尊重和体贴的态度,又怎么会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呢?

  三百字的提纲

  曹禺同志既是人艺的院长,也是剧院中青年编剧的老师。

  50年代和60年代时,剧院里渐渐形成了这样一个惯例——不管是专业作者或者是业余作者,写戏时都要先写一个提纲,而这个提纲往往要先请曹头儿给“号号脉”。理由很简单,因为曹头儿经验丰富,独具慧眼,能够一下子判断出提纲里有没有能写的“干货”,值不值得搞下去。他常说:“一个剧本首先得有‘酱肘子’,光有‘胡椒面’,不行。”

  可是,请曹头儿给提纲号脉,也并非一件易事。

  曹头儿一贯认为:剧作家的劳动就是想,不断地想。他针对我们“下笔千言,口若悬河”的毛病,便从来不听提纲,只看提纲,而且对提纲也提出了严格的要求,即只能写在一张300字的稿纸上,还要字字入格,多一字不可。这下子我们可为了难,每次写提纲都要使出全身的本事来进行“压缩”,甚至如同写诗一样,字斟句酌。这时我们仿佛才真切地体会到,凝练比铺陈要费力气得多。

  曹头儿看一个提纲不满意时,便会说:“普通普通”,“一般一般”,或者是“现成现成”。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他一定是发现了在你的提纲里,有别人用过的“套子”。他对于中外古今的名剧了如指掌,在这方面想蒙混过关是绝对不可能的。为此,他提出过这样的观点:“要写一种人物的性格,人物的感情,要构思戏的冲突、悬念,你就要了解世界文学作品已达到的高度。写一个悭吝人,守财奴,古今中外都有人写。莫里哀的阿巴公,《儒林外史》中的马二先生,都写出了此类人物性格的高度,你要再写这种性格,就要写出自己的东西,才能留下来。一个人的残忍,有吕后的残忍,剥皮挖眼,还有各式各样的残忍。只有了解了诸如此类人物的性格高度,再写这种残忍,才不会重复,才会超出已经达到的水平。不熟悉这些,就不会有独特的创造,没有这种独特的创造和发现,是写不出好作品来的。”

  曹头儿在创作上从来是独辟蹊径,不嚼前人嚼过的馍,对我们也同样提出这种高标准的要求。所以我们写提纲时,不但要注意“短”,同时更要注意“新”。60年代初,我们为了把一个戏的提纲挤进300字的稿纸里去,整整开了两个通宵的夜车。

  当我们把提纲送给曹头儿的时候,总觉得还不满足,一心想着再补充几句,做点儿说明。可是,曹头儿对此摆摆手笑着说:“不用了。一个剧本的提纲写得越花哨就越是自欺欺人,或者说,是自欺而又欺不了人。真正有戏的地方,用不了几个字就可以表达出来,因为它们一定会管不住地从你们的脑袋里往出跳。我写《雷雨》的时候,没有提纲,可是一口气写出来第二幕周朴园、蘩漪的‘喝药’和第三幕周萍、四凤的‘幽会’。”

  曹头儿说到这里,我们点着头再也不做声了。

  这种做法时间一长,我们便慢慢地悟出了其中的一些道理来。想想看,一个只有300字的故事梗概,一定是挤出了所有的水分,而保留下来的才是实实在在的“干货”,即戏剧的主体部分,也就是曹头儿说的“酱肘子”。如果一个戏的主体部分站不住脚,挺不起腰来,那么,旁枝侧叶再多,再华丽,也是枉然的。

  300字的提纲,难为了我们,也锻炼了我们,提高了我们。

  摘自《史家胡同56号:我亲历的人艺往事》作者:梁秉堃

  金城出版社2010年12月出版

(来源:文汇报    作者:  责任编辑:李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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