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襄(1914—2009),字畅安,福建人,圈外人知者不多,隔行如隔山,在文化界则名声响得很,特别是在文博、民俗界简直是如雷贯耳。他是文物赏鉴家、收藏家、民俗家、书画家,还是美食家!笼而统之称为“杂家”倒很切实。杂者,博也;博者,大而精深也。王世襄素不喜溢美之词;虽耄耋之年,但童心不泯,倘若称他是个大玩家,他或许会更乐意接受。你看,他秋斗蟋蟀,冬怀鸣虫,放鹰逐兔,遛狗捉獾,种葫芦、养鸽子也是他的拿手绝活。从小学到大学,甚至干校劳改期间也一直如是。迨至期颐在望,忆谈起当年的玩,仍兴奋得像个孩子。
王世襄玩的东西太多,上至故宫博物院里的国宝,下到田野里的蛐蛐儿,天上地下,历史现实,简直有点无所不及。因此人称“博物君子”、“大玩家”。
下里巴人
画片上一身着中服的老者,坐在方凳上,佝身侧面俯耳,耳廓贴近一棍状物,棍的另一端,伸在一只形似大圆桶的器皿内。那是《世襄听秋图》。
不知阁下读懂这幅画没有?笔者初读,百思不解,思来想去,以为那老者用木杵在舂米什么的,后拜读王世襄的《冬虫篇》始知:那桶状物名为圆笼,多为木质或竹篾器,是冬日养鸣虫必备之物。笼内中间置供暖的汤壶,周围放葫芦器,葫芦内豢养着冬虫。那“棍子”,本是一纸筒。所养秋虫鸣声自有等差,因挤在一起,无法听清好的究竟在哪个葫芦内,必须把纸筒一端贴近葫芦口,一一聆听,才能了解各虫的音色,辨别其优劣高低。为激虫儿鸣叫,时用“鞭儿”策之。所谓“鞭儿”,是把兔须用蜡粘在长针针鼻的一端,两指捻针,针转须动,须锋撩虫身,虫以为异性与己相亲或是有来者寻衅,遂振翅奏鸣……仅虫鸣而论,还有“本叫”(天然之声)和“粘药”(人工促之)之别,其奥妙无穷尽。
这一套玩法,别说见谁玩过,笔者听都未听过。高山流水,大概只有胡子长的老北京才有资格评论。
王世襄在耄耋之年,仍乐此不疲地雅玩。老伴儿袁荃猷见状,笑他嬉戏如顽童,而静肃似老僧,一时兴起,拈笔速写此图,冠以《世襄听秋图》,仅题材而言,中国近现代绘画史上恐怕是独一无二,更何况是夫听妇画的唱和之作。
玩虫雅好,王世襄终身不辍。他还驯鹰叫溜子。望八之年,还骑着叮当响的破自行车到图书馆查资料,拜访师友,乞借实物,拍摄照片,终出版皇皇巨著《锦灰堆》,令国人大开眼界,让时下各色玩家们大跌眼镜:“王先生不愧是我们玩家的鼻祖。”时下,谁人能与之比肩?
阳春白雪
王世襄是位凡夫俗子,俗到与三教九流为伍,沉迷于下里巴人;但他又是位风流雅士,雅到鉴定把玩国宝,是赏玩阳春白雪的大家。
1941年,王世襄毕业于燕京大学研究院,专攻画论研究。后到重庆,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聘他为秘书。但因战乱,文博工作不能展开,他未去故宫就职而跟随梁思成研究古建筑,到中国营造学社任助理研究员。日本投降后,教育部成立“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他任驻平津助理代表。作为主干将,他没收了天津德国人杨宁史青铜器241件,收购郭觯斋藏瓷,追还美军德士嘉定非法接受的瓷器,以及接收溥仪存在天津张园保险柜中的一批国宝。1946年,他受命赴日本运回被劫夺的善本书107箱。在新中国成立前那段岁月,他为清理、追还和保护我国文物工作做出了有目共睹的重大贡献。1948年,美国赠送故宫派员赴美考察博物馆一年的名额。故宫派王世襄前往,因为他是当年故宫唯一在语言上没有困难的人员。1949年8月他回国,继续在故宫工作。
业精于勤。王世襄本就是研究画论出身,他很想在书画著录上能有所建树。西晋陆机的《平复帖》已有1700年的历史,具有历史和艺术的多重价值,是国宝中之宝。上世纪30年代,大收藏家张伯驹先生斥巨资从溥心畬手中收得。为研究此帖的质地、尺寸、装裱、引首、题签、本文、款识、印章、题跋、收藏印和前人著录等专题,他常拜访张伯驹,向其请益并借阅《平复帖》。张伯驹十分潇洒,慷慨地把《平复帖》借给他带回家去研究。王世襄喜出望外,同时心理负担沉重,他将《平复帖》小心翼翼捧回家中,怕这宝中宝有所污损,买了只小樟木箱,用白棉布铺垫平整,再用高丽纸把已有锦袱的《平复帖》包好,置于箱中,放在床头,平时寸步不离,偶尔不得已外出,心中总是忐忑不安,回家后第一件事总得开锁启箱验宝。每需观摩时,要等天气晴朗之日,他把桌子移到南窗,在光线敞亮而又日晒不到处,铺上白毡,净手后还戴上白手套,静心屏息才敢舒展手卷,其虔诚、谨慎不可言状。他用一个月的时间对此帖作了详尽的阅读和抄录,始完成《西晋陆机平复帖流传考略》一文,载入《故宫博物院藏宝录》。
“人弃我取”、“走偏门”是王世襄确立研究方向的一大策略。对明清家具的研究与收藏是他对祖国文博事业独特的贡献。早在1957年,针对社会破坏销毁古代家具的现状,他发表《呼吁抢救古代家具》一文,以期引起全社会的关注。他将《髹饰录解说》、《清代匠作则例》中的《佛作》等二三十万字文稿以刻蜡版的方式,油印成册,以便流传、弘扬祖国的文化遗产。王世襄付诸心血最多的是对明清家具的源流、款识、制作工艺及艺术价值的研究,编撰出“林黛玉绝对拿不动”(张中行语)的《明式家具珍赏》。此书一出,蜚声中外,1985年后陆续被译成英、法、德三种文字,共有九种版本,在全世界发行,足见其煊赫了。
他不仅在理论上研究古家具,还节衣缩食、身体力行收藏古家具,数十年如一日。他常骑着自行车出没鬼摊冷市,物色有价值者藏之。由于经济拮据,他不得不世俗,常与卖主讨价还价。有时只能拣有破损者购之,为的是好“杀价”,回家后再请能工巧匠修复。为探源求真,他披阅、抄录古籍,亲下广州、苏州、扬州等产地,叩访木器作坊老师傅,向其请益。他与收藏明式家具相埒的考古学家、诗人陈梦家是挚友,常互相研讨、交流。陈梦家稿酬较多,他为收藏的家具独辟一室,精心保管,每件上系一红头绳示警,不许人坐、碰。
王世襄家居室虽不窄小,奈何家具太多,只好与家用杂物堆在一起。高条案下面是八仙桌,八仙桌下放矮几,矮几又以大套小,层层相叠。精致的花梨木桌上摆列着一长溜瓶瓶罐罐,连吃剩的面条、炸酱也堂而皇之登上大雅之堂。他工作的坐椅是元代式样带脚凳的大圈椅,结构精美的面盆架上晾着衣服,紫檀雕花编藤面的榻上则堆着被褥,那是他的床榻。
有趣的是1976年闹地震,街道动员他搬迁到日坛公园防震棚去住。王世襄高低不肯撤离,大有誓与他的宝贝共存亡的决心。他在一对黑漆大柜之间架搁板,上铺毯褥,钻进去逍遥入梦。他想即使地震平房倒塌了,拙实坚牢的大柜足以抗之,犹如保险柜。郁风见之,戏称他是“柜中人”。老屋年久失修,漏雨,这样睡在柜中又无被雨淋之忧,苗子特书一联赠他:移门好就橱当榻,仰屋常愁雨湿书。横批是:“斯是漏室”。
古家具越积越多,家成了古董铺仓库,给生活带来了不便,同时也不利于保管。1992年,王世襄将精心收集的七十九件明清家具以远远低于所值的价格半捐半卖让给了香港的庄先生。庄先生又全部捐给了上海博物馆,供世人参观欣赏、学者研究,使其得归其所。
王世襄的爱好广博,研究的门类也繁多,他涉猎的还有髹漆、竹刻、雕塑乃至饮食文化,是一个十足的民俗文化的万事通。他还工诗善词,书法也可入品。(摘自《故人风清:文化名人的背影》,张昌华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3月出版,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