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龙与粟裕
驾一叶扁舟,沿万里长江逆流而上,过烟波浩淼的洞庭“天下水”,进入“兵事之冲”的重镇常德。举头西望,重峦叠嶂、深沟高垒,沈从文笔下说不尽的大湘西尽在眼中。
湘西处于土家族、苗族、侗族等少数民族和汉族杂居的接壤之地,号称边陲。明清以来,民变迭起,战乱频仍,中央政府常需集结重兵,严防死守,出现了一个国中有边防的奇特景观。
其中区区凤凰一县,还以边城风物人情,驰名中外。在中国历史上,这似乎堪称唯一。
无论少数民族还是汉族,“乱离人,不如太平犬”,祖祖辈辈血泪辛酸的生存史,令他们有着天然的危机意识,倍感活着不容易。
1946年6月,毛泽东曾电示蒋介石大军重围里的中原军区司令员李先念:“生存第一,胜利第一。”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叫他打不赢就走,想方设法快跑。保持南宋以来南蛮最纯正基因的湘西人,自然不要任何领袖人物的叮嘱,似乎与生俱来就知道保命是第一位的。
因此,这里民风强悍,家家尚武,以争强好斗为荣,以温良懦弱为耻。地多恶山,常居绿林好汉,饥则打家劫舍,寒则飘州过府。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嘴里至少不再担心淡出个鸟来。
政府及其大员们可就日夜焦虑,寝食难安,不免深恶痛绝,视之“刁民”,称之“土匪”,调集悍将骄兵,连年征讨。
数百年来殚精竭虑,却屡剿不绝,“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更多的时候还好比汛期的春江之水,越剿越多,弄得“无处无山,无山无洞,无洞无匪”。
1949年9月起,第四野战军林彪部意气风发开进湘西,开始大张旗鼓剿匪。杀鸡也动用了宰牛刀,光野战军主力就有四十七军、四十六军一三六师、三十八军一一四师等部队,几乎达到一个野战兵团。
从北到南一路高歌猛进、风卷残云的东北虎,见过大江大河大风大浪,却在这浅浅窄窄的“阴沟”里,结结实实栽了不少跟头。
又过了两年,少小离家,乡音未改的第三野战军统帅粟裕,偶然动了乡思,想回湘西老家看看。却听说这里土匪依然猖獗,如果翻越云遮雾罩、神秘莫测的雪峰山,得有一个加强连“保驾护航”。
麾下良将千员,带甲近百万的堂堂方面军统帅,即便要一个加强营的护卫,自然也不是问题。但如此劳师动众,惊州动府,从来为人低调的粟老总不得不放弃了。回家的打算,只好依旧在心头。
绿林们也不总顶着“土匪”的恶名。
如果家里祖坟“冒烟”,运道特别旺,随一股推翻朝廷的激流得了势,那么当年的“土匪”也能“土鸡变凤凰”,最终换成其他雅号,比如鼎鼎大名的贺龙和他的“匪军”。
北洋政府与蒋介石都拿出过吃奶的劲,“围剿”了多年的“贺匪”,后来“龙”飞在天,呼风唤雨,成了湘西首屈一指的风云人物。他的“匪军”,也先是成了“齐欢唱”的国民革命军,后来又成为无往而不胜的解放军,开始围剿当年政府军蜕化而成的“匪”。
许多后人都有疑问,当年兴师动众,如临大敌的湘西剿匪,统军之将毛泽东为何不委派贺龙?偏偏让他待在“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成都,做一个同在一城的名将刘伯承完全可以兼任的“太平官”?
老子本姓天,
家住澧水边;
有人来拿我,
除非是神仙!
这首当年湘西家喻户晓的民谣,唱的就是贺龙。
“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湘西的一山一水,一沟一洞,几乎都是这条“活龙”的大海。
湖南“土皇帝”何键曾致电蒋介石侍从室主任晏道刚,说:“湘西情形复杂,贺匪出没有年。”他颇有“战略”眼光地认为,贺龙“盘踞”湘西已久,要除掉朱德、毛泽东,就必须先剪除贺龙:“今日剿匪之至计,欲靖川黔,先靖湘西;欲除朱毛,先除贺(龙)肖(克)。”
但他只是做了一个梦。
贺龙的老部下、也曾做过湘西“土匪”的贺炳炎,后来绘声绘色地回忆说:“贺龙是一条活龙,国民党军队围住了他,他会呼风唤雨,变成一条龙,溜出去了。”
话语虽有些夸张,但除了会“变成一条龙”外,其他也的确八九不离十。
贺龙“土匪”的威名,甚至连不可一世的战友林彪也心存忌惮。他在“文革”中说:“和贺龙谈话,是随时准备冒风险的,谁知道什么时候他突然会拔出枪来给你几下子呢?”
如果比试运筹帷幄,带兵打仗,林彪无疑更胜一筹,但如果“刀口对刀口,枪尖对枪尖”,两人个对个地单挑,大半辈子是“病秧子”的林彪,虽然也是一只“虎”,却远远不是能做国家体委主任的贺龙之敌。这场“龙虎斗”的结局几乎毫无悬念。
林彪甚至下了这样断然的结论:“军阀出身的元帅……都是这类土匪。”
这当然是他荒诞不经的鬼话,不能当真,但贺龙早年绿林生涯的深远影响可见一斑。
抗日战争时期与贺龙搭档的八路军一二○师副师长萧克,也曾正儿八经提及贺龙的“土匪”往事。他向毛泽东告了贺龙一状,罪名很有些惊人,说自己的连襟贺龙在一二○师搞土匪作风。
毛泽东当然不信,萧克的报告转了一个圈,虽不曾从终点回到起点,却被打回到了“被告”贺龙的手里。
这样一个“土匪”头儿,神也好鬼也好,敌也好友也好,都不能不畏惧三分。如果叫他到过去的藏身之处、出没之所,捉拿晚了好几辈的“徒子徒孙”,岂非熟门熟路,手到擒来?
可惜历史没有假设。
已经坐进中南海“龙庭”的毛泽东,“君”临天下,早没了当年草莽“山大王”的影子。他到底如何想,只有天知道,后人也只能空发怀古之幽思而已。
同期另一个风云人物粟裕,也恰巧生在这个“匪窝”。
不过,他与贺龙有所不同,便是从未在老家做过一天“土匪”。
蒋介石咬牙切齿、重金悬赏捉拿“粟匪”的时候,粟裕先在江西随毛泽东、朱德做“山大王”,后来还溜到了蒋介石的“龙兴”之地浙江,“落草为寇”,“兴风作浪”。弄得省府脑满肥肠的父母官们如丧考妣,蒋委员长案头“匪情猖獗”的谍报也雪片飞来:“浙江素称平安之区,自粟(裕)、刘(英)窜浙后,匪化已波及全浙,以目下形势论,浙江共匪不亚于四川(张国焘、徐向前)、江西(毛泽东、朱德)之匪。当局未能迅速肃清,前途实堪忧虑。”①
粟裕与蒋介石悬赏十万大洋的“匪首”毛泽东、朱德、徐向前一起被相提并论,可见其“匪”胆包天,“狡黠”、“猖獗”之至。
重任在肩,负责保浙江一方“平安”的省保安处长宣铁吾,倒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严重失职,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他在所写的《浙南剿匪经过概要》中哀叹说,浙南残匪(粟裕及其所部),星星之火,有燎原之势。
粟裕的老家,位于湘西会同县伏龙乡的一个小山村,与贺龙的老家桑植县洪家关正好一南一北,遥相呼应。
贺龙是湘西地道的“老江湖”,出道很早,两把菜刀的“处女作”兼“成名作”威震四方,在湖南一省,几乎妇孺皆知,老少称奇。
毛泽东三湾改编,白手起家的早年,就用这个传奇激励自己形容憔悴、四顾茫然的部下们,慨然说:“贺龙两把菜刀起家,现在当军长,带了一军人。我们现在不只两把菜刀,我们有两营人,还怕干不起来吗?”
起先,贺龙并不熟悉粟裕这位后辈老乡,尽管南昌起义时,粟裕是总部的警卫班长,负责他这位总指挥的安全。
一直到解放战争之初,粟裕创造的战例常常被毛泽东通令全国各战区仿效,贺龙才开始注意他,并对这位地位声望逐渐逼近自己的小老乡刮目相看。
1949年9月30日,作为一种极具象征意义的纪念仪式,毛泽东率出席开国大典的各大单位代表团首席代表们,庄重地为天安门广场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奠基。作为共和国的主要缔造者,他本人是理所当然的第一个铲土人。
紧随其后的四个人,依次是一刀一枪为开国立下汗马之功的元勋:人民解放军总司令朱德、南昌起义总指挥贺龙、战绩最大的方面军——华东野战军的实际统帅粟裕以及南昌起义参谋长与第二野战军统帅刘伯承。
在公开场合也不能免俗,严格讲究官阶等级、雁行有序的中共组织里,毛泽东如此安排,自然不是偶然的。小小湘西能有两个人分别名列第三、第四个铲土,贺龙的自豪感不言而喻。
不久之后,他对来访的故友杨毓棻之子兴奋地说,湘西出了许多人才,比如粟裕①。表达了对千里之外“匪窝”的思念,也表达了对粟裕这位小老乡的嘉许。
伏龙乡巧合“智慧化身”诸葛孔明的雅号,自然非同一般。尽管它没有贺龙老家所在的张家界一般“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却也四面环山,溪流淙淙,景色宜人,有武陵郡世外桃源的神韵。
粟裕的老宅,前临千丈见底的双溪河,后靠逶迤磅礴的大泽嵊。从碧清的双溪河北望,鬼斧神工、崎岖蜿蜒的金龙山余脉银匠界,状若一条待价而沽、待时而起的卧龙,横空出世,气势非凡。
乡邻们至今口口相传一个故事。
大清咸丰年间,粟裕的先人准备盖房。在乡间,这是婚丧嫁娶外的头等大事。因此特意不惜重金,千里迢迢请了一位风水先生前来卜选屋场。
先生峨冠博带,仙风道骨,是个得道高人,行走江湖多年,有些本事。吃饱喝足之后,他法相庄严地沿双溪河一带,端着罗盘走了几天,不想却一无所获,始终不见有上好的屋场。
这天,他来到粟裕现在的老宅处,在一株红艳似火的枫木树下定好罗盘。忽然,他屏息不语,面色凝重。前后左右踏勘一阵后,他伸手指指一块地方,叫随侍在侧、恭敬如仪的粟家人挖下去。
粟家人连忙遵命而行。
大概七尺有余,地下出现了一根长长的白色丝茅草,金色的日光下,闪着有些诡秘的光芒。
风水先生小心翼翼凑上去,仔细一瞧,瞬间大惊失色,忙不迭地叫粟家人赶快埋回去。
粟家人面面相觑,十分不解,但到底照办了,却总疑惑地追问缘故。
风水先生冷汗如雨,脸色苍白,默然不答。半天才缓过神来,长叹一声,说此处是绝好的屋场。
至于好在哪里,如何好法,先生却再也不肯多言,水也不喝一口,胡乱拿了讨生活的行囊,头也不回匆匆忙忙走了。
粟家的二进式新屋立起来后,竟传来风水先生双眼莫名其妙瞎了的消息。
人们才隐隐约约得知,这里是一处龙脉,白色丝茅草便是龙筋。因泄露天机,挖出了龙脉,风水先生遭到了瞎眼的惩罚。
以后,伏龙乡之名便由此而传开。
一百余年后的1958年,会同修建坪宝公路,途经粟裕老宅后面,将后山拦腰截断。
这年5月,中央军委扩大会议批判的矛头,突然指向总参谋长粟裕。
粟裕忍辱负重,大会小会违心检讨数十次,最后被定性为“资产阶级极端个人主义”、“里通外国”,总参谋长一职被解除,并遭警告:“不必到部队去跑了。”
粟裕从此蒙冤,赫赫战功遭到淡化、转移、磨灭,直至三十六年后,才以特殊方式被平反,威名至今不为一般人知晓。
乡邻们至今惋惜不已,说都是那一年,粟家的“龙脉”被截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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