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生理卫生”课的最后两章,钟老师特意要仔细教,好让我们了解自己的身体,学习控制自己,免得误了前途。
近日,由于大胆介绍性交概念,北京小学生性教材引发议论。部分网友认为尺度过大,堪称“赤裸裸”,有家长质疑是黄色漫画。
看了这个新闻,我想起了自己的生理教育课。
20世纪60年代初我上的小学,教室内外有许多大挂图。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张说明消化系统的图,嘴、食道、胃、大小肠,以及各种消化腺,一应俱全。引起我兴趣的是,它以工厂为模型,用许多小人合力做工的形象,介绍消化的生理。例如牙齿切碎、研磨食物,舌头搅拌;胃肠主要是化学工厂,但还需要推挤食糜的机械力。从此,我对“细嚼慢咽”有了新的领会。
到了初中,生物课引不起我的兴趣。初三(1967年秋)才上的“生理卫生”,教基本的人体生理学,最后两章是两性的生殖系统,却令人有无限的遐思。哪里知道,第一节课就把我的遐思给驱散了。原来教这门课的是钟达运老师。
钟老师是训导主任,本来就是我们在学校里最不想接近的人。我更不想。因为初二有一天,我在下课时间贪读租来的琼瑶小说,冷不防钟老师就站在我面前,众目睽睽,他伸手就将我手上的小说抄走,要我跟他回办公室。结果,小说没收、不记过,但下不为例。饬退我之前,钟老师冷冷叮咛:好好读书。在那个年代,无论爸妈还是老师,都认为只有学校上课用到的书,才是书。
“生理卫生”是我初中三年惟一规规矩矩上的课:认真听讲,仔细笔记,全神贯注。每次考试我都是全班最高分。虽然我不觉得钟老师特别注意我,我还是一刻也不松懈。我不敢。
不过,钟老师上课的确有一套。他铺陈的内容总是超越课本的范围,但清晰、有条理、容易做笔记。例如从脑干发出的十二对脑神经,他教了一首歌诀,将顺序与名字连上,我至今不忘,自己教书也用上了。到现在,还有许多人弄不清“脑神经”是专有名词,并不泛指脑子里的神经。
有一天,他带来一箱人骨,让同学传看。那时我才确定,同学间传说的事是真的:钟老师是位医师。他告诉我们,那箱人骨是他在抗战时“收集”的;反正是战乱期间,到处都有死人。至于从尸体取出骨骼的方法,则是用锅煮。最绝的是他拆开脑颅的办法:在颅腔中塞满黄豆,浸水大火煮。黄豆吸水膨胀,颅骨就沿颅缝胀开了。
钟老师最令我佩服的,是他教“生理卫生”最后两章的态度。那时老师对这两章,多半放牛吃草,让学生念课本、自行摸索。为了教那两章,钟老师特别对我们说明了他的想法。他说,他当训导主任多年,很了解青春期就是叛逆期;他认为根源在我们的生殖生理。因此他要仔细教,好让我们了解自己的身体,学习控制自己,免得误了前途。
他还告诉我们,当年在医学院,教授甚至教他们闻女人用过的月经带。教授说,任何东西,如果是肮脏的,都是结果,找出原因才重要。这些话我懵懵懂懂,居然记住了。
上钟老师的课,我才恍然大悟许多生活常识都有生理学的大道理。细嚼慢咽不消说,他解说子曰“食不言”,是教人豁然开朗的好例子。原来我们的食道位于气管后方,食物、饮料在送入食道前,要越过气管上方。那时会厌软骨得盖住气管,才能保平安。因为我们说话,是靠肺里呼出的气,声带正位于气管上端;那时会厌软骨绝不能盖住气管。一面吃一面说话,会厌软骨不时掀开,就难保食物不掉进气管里,说不准就呛死人。
除了生理学,钟老师还教了洗脸、刷牙的诀窍。他提醒我们,只要刷牙的方式正确,牙刷就会是消耗品,须经常更换。而毛巾不是。他教我们先以清水、肥皂洗脸,用手掌捧水冲干净,再以毛巾将脸上的水吸干。这么做,不必经常扭绞毛巾,毛巾就用得久了。
那是个纯真年代———无论老师、学生、家长,都对学校教育抱持极为单纯的信念。现在看看大家对教育的态度,则要复杂得太多了。(王道还 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