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在清华时,曾收到过周的信,说他打算去法国学习。临行前,周还专门到清华,因为清华园中从南开来的学生甚多,周是特来告别,几乎每个人都寒暄过了。可见周为人交游既广,又为事精细。在吴国桢眼中,那时的周恩来几乎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儒家信徒。晚年的他曾这样表示:如果那时有人告诉我,周将成为一个共产主义者,我敢用我的生命打赌说不会。
有时一个人成为什么,是不以他人意志甚至自己意志为转移的。周当然成了共产主义者,这应该说和他留法有关。法国是社会主义的大本营,它向全世界尤其是东方散播社会主义的种子。不独马克思的社会主义源自法国空想社会主义,中国的周恩来,越南的胡志明,柬埔寨的波尔布特,他们(包括他们身边的一批人)之为东方国家中著名的社会主义领袖,都有其法国留学背景。
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往往是吃什么奶长什么肉。不独吴料不到周成了社会主义者,他又岂能料到自己后来成了自由主义者?他更没料到的是,他的留美背景固然给他在国民党内带来了升迁的方便(这当然与他的能力有关,也因蒋介石要做给美国人看),但这个背景所带给他的那渗入到血液中的东西,不是又最终导致了他和蒋氏父子无法回避的冲突和彻底的决裂?
两个不同的路线图:周恩来向西去了法国,吴国桢向东去了美国,彼此背向而驰,这或许就是他们“不同路”的开始吧。
吴国桢是1926年完成博士论文答辩回国的。这时的周恩来已经是共产党的“有名人物”了,同时也是一个被一般人认为的“危险人物”,而此刻吴国桢尚未出道,在国民党那边谋个职员,科长而已。按照吴的口述,1927年他在上海时,曾经路遇一次周恩来。关于这次路遇,吴本人的口述倒很简单,而他夫人黄卓群的转述,却较详切。
那是一个星期日,吴乘电车去法租界探访朋友,途中一车站,吴见一人赶上电车。那个人开步走路及上车的步态,让吴立即感觉到这是周恩来。正起身要过去,电车启动,车身一晃,吴复又被晃而坐下。却见来人上车后,手把车柱,眼光向全车一扫,见到吴时陡然一愣,随即目光转往别处,不再回视。由于车上人多,吴不能看清那人面目,但他仍想挤过去。这时隔着人群,吴看见了此人的侧面。头上带帽,低压额角,颊上留有胡须,不像周恩来。吴不禁有点迟疑。可是观其眼角,又觉十分相像。然而此时,那人突然把身一转,完全背对着了吴。不想这转身的动作,使吴又确认此人为周无疑。吴知道这是化了妆,而且对方不愿意认自己(请注意,这时是国民党“清党”的1927年)。在吴心想,也许周有急难,自己不能置之不顾。于是他挤到对方身边,低低地喊道“翔宇,翔宇”,对方却推说不认识。双方在欲认不认时,车到一站,车门刚开,那人几乎是跳下车去,头也不回,匆匆消失在人流中。
以后,吴有机会见到周恩来时,曾当面问及当年电车上的事,周予以否认。以至那次路遇,在他们两人之间,尤其对吴国桢,成了个悬案。
真正等到两人正式见面,则是十年后的1938年了,因抗战而国共合作,共产党又可以公开化。此时,吴国桢已是国民党的汉口市市长了。
那天吴下班回家,夫人黄卓群说:你的共产党的好朋友今天来看你了。吴讶问是谁,黄说是周恩来。吴问夫人,你看见他了吗?夫人说他丢了张名片给佣人就走了,自己并未见着。吴拿过名片当即就去了八路军办事处的驻地。一勤务兵应门,吴表明身份,他就接引吴进了屋。吴刚坐下,周恩来就从里屋出来,一面与吴握手,一面叫道“峙之,峙之”,吴接握双手,也不禁回叫“翔宇,翔宇”,毕竟从清华最后一次见面,到彼时已经二十年了。可是,喊过各自的私字后,两人居然长久地相顾无言。由于吴比周小五岁,少长有序,所以和周在一起,吴都是让周先说话。这次也是这样,吴等周先开口,可是周只是仔细看吴,而且看了又看,并无说话的意思。不安之下,吴只得开口道安,无非住地是否合适,需要什么帮忙。周的回答也很简单。彼此应答之间,没有兄弟的亲热,却显出了因“道不同”而形成的“隔”。
隔了好一会儿,周仍无言。吴又张口:我们二十年不见,今天你到汉口,我想请你订一时间,我与夫人请你晚餐。不请外人,只请南开旧日同学陪你。你说好吗?周说“很好”,于是订在六天之后,吴便告辞,周亦未挽留。前后不过十五分钟,两人二十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就这样客套完了。
等到吴国桢回家后,和夫人商量这一顿饭怎么请,却发现是个难题。二十年的弟兄不见面,吴此时又是汉口市长,好好请一次,本在情理之中,而且也不困难。但吴夫人犹犹豫豫,她觉得:周是共产党员,请别人好请,就是不知道该怎样请共产党员。她试探着说:汉口最好的厨子是银行公会的厨子,最贵的酒席是三十六元的一桌。我们就这样办,好吗?可未待吴说话,自己却又摇头:不好,不好。他是共产党,共产党天天骂国民党人是贪官污吏,只图自己享受,不顾民众福利。我们请他,他如问起这宴席是何处叫的,我们如实说,这不是证明了共产党的话,官僚阶级和买办阶级攫取特殊权力了吗。汉口平常酒席只十六元,它却贵上一倍多,就算周恩来相信你不贪污,但传到其他共产党人那里,不就间接证明你也贪污吗。
两人都笑了。商量来商量去,决定“与其奢也宁从简”,就在市上叫一桌十六元的普通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