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父亲遗愿:恢复党籍
1966年“文化大革命”初始,上海市房地局党委为了保护当时作为无党派民主人士的父亲,让他在家休息。但以他性格,非但不会呆在家里,而且依然坚持每天上午上半天班,说:“去看看‘大字报’,了解群众的意见和想法。”然而,他回来后常常一言不发,眉头紧锁,心事重重。一次,他道出个中原委:“‘大字报’揭发了许多(党内)的事,如果事情属实,问题就太严重了。”但他始终没有说是什么事,也没有说如何严重。后来,全国刮起了一阵“经济风”,上海市房地局副局长兼局党委书记朱道南(《大浪淘沙》的作者)数次遭批斗,父亲痛心地说:“朱局长代我受过。”
长期从事地下工作的父亲已经预感到冲击波,即便在此艰难时刻,他想到的依旧是如何去保护他人。当得知有人企图抢占陈修良(原浙江省省长沙文汉之妻、浙江省委宣传部长)母亲陈老太的住房时,他专门指示:不得动她的房子。为此,我陪同父亲两次探望双目失明的陈老太。父亲说:“大革命时期陈老太为党做了许多工作,多次帮助和掩护过地下共产党员,我们不能忘恩。”
然而,1968年的一天,父亲像往常一样去上班,从此再也没有回家。不久,一名军代表带领几名房地局的人员来抄家。不多日,我们全家被扫地出门,在上海和外地的子女大多受到了株连。几年过去了,家人始终没有父亲的消息,更谈不上见到他。偶然传来张纸条,除了索要衣服或药物外,没有任何其他字句,只能证明他还活在某处。
1970年底,父亲终因无法承受残酷迫害而罹疾,被送至黄浦区中心医院,此时才允许家属探望。我从外地回沪探亲,第一次去医院探望,见父亲躺在病床上,已无法动弹,床底下有一捆绳子。我们问及原由,医院和看守人员说,家父前一天“闹”,所以捆过他。令我们不解的是,家父已无法动弹,也无法用语言交流,前一天何以能“闹”,还需用绳子?尤其是,他重病住院,还被24小时监视,寒冬腊月,病房窗门大开,导致他肺炎引发心力衰竭。我们能向谁述说?!他唯一能说的是:“我要求……”,“我要求……”(指的是他恢复党籍的问题),我无法抑止自己的眼泪夺眶而出,只能在他耳边轻轻地说:“爸,你放心,一定会解决的!”
1971年1月30日,我再次去探望父亲,他已处于弥留状态,嘴仍在动,但已无声,渐渐地停止了呼吸。海关大楼的钟声恰在此时敲响,在新春的钟声里,父亲带着遗憾走了。
后来了解到,父亲去世前被安上“特务”、“叛徒”的罪名并冠以“台湾派回来的总特务头子”,关押在哈密路上海公安学校内。
父亲一直以共产党员身份做地下工作。然而解放后他才知道,自己的党籍并没有恢复,而他和小叔重填的入党申请书因当时红岩办事处撤退匆忙而销毁。父亲虽然心里因此很苦恼,但始终没有放弃要恢复共产党员身份的心愿。他曾对史永说过: “我已经老了,一生寄希望于社会主义革命成功,现在成功了,即使让我做个社会主义的清洁工,我也是开心的。”
1962年我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在北京总字725部队。遵照父亲之意,我拜访了时为全国政协副秘书长的史永(沙文威)。谈起家父的党籍,他说:“在浙江时我知道有你父亲这个人,但我们不是一个地区的。很多年后,我与你父亲接上的是工作关系,不是组织关系,无法证明他的党员身份。大革命时期党组织全被破坏,又没有党证,我和金城都是后来重新人的党。金城那时是诸暨的县委书记,你父亲是团委书记,属他领导。”后来我去全国政协大院,拜会时为中共统战部副部长的金城。他邀我共进晚餐时说: “你爸是我叫他利用关系避入国民党军需界的。我告诉他进入军需界将来对党有利,以后会有人来与他联系。”又说, “当时局势很混乱,我自己后来也被打散,逃了出来。那时没有党证,我也是后来重新入的党。”由此看来,在大革命时代许多地下党员因无党证都是重新人的党,金和史都是如此,他们不能证明自己,又何能证明他人?对于这些老前辈,党中央后来以实事求是的态度恢复了他们的党籍。
党也没有忘记我父亲,“四人帮”倒台后中央拨乱反正,不仅为父亲平反昭雪,而且恢复了他梦寐以求的党籍。
父亲去世8年以后,1979年中共上海市基本建设委员会党组批准通告: “为汪维恒同志举行骨灰安放仪式。汪维恒同志深受林彪四人帮修正主义路线残酷迫害,1971年1月30日致死。为汪维恒同志平反昭雪、恢复名誉,特预定1979年3月26日下午在上海市龙华革命公墓大厅举行骨灰安放仪式。”参加安放仪式的人群挤满了内、外院和路道,中央领导送了花圈。
1984年10月11日,中共中央组织部发来1027号批文: “恢复汪维恒党籍。党龄自1924年1月算起。”自此,父亲的遗愿终于实现,他在天之灵得以告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