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

岭南大讲坛·公众论坛

(周筱赟整理，经杨天石本人审定)

嘉宾简介

杨天石，196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研究生院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现代文化学会常务副会长。长期研究中国文化史与中国近代史，尤长于中华民国史、中国国民党史和蒋介石的研究。著有《找寻真实的蒋介石——蒋介石日记解读》、《蒋氏秘档与蒋介石真相》等二十余种。其中《找寻真实的蒋介石》一书被全国31家媒体共同推选为2008年十大好书，并获香港书奖。

正文：

2005年是抗战胜利60周年，也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60周年，中共中央总书记胡锦涛同志在人民大会堂作了一个报告，其中有一段话说：“中国国民党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军队，分别担负着正面战场和敌后作战的任务，形成了共同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战略态势。”以前中共领导人的讲话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提法。表面上看是一个小小的语言秩序的变化，实际上我觉得充分体现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人对于抗战这段历史的一个尊重、一个重新评价，是客观地、正确地反映了抗日战争的实际。

胡锦涛同志这一段话在海内外激起了很好的反响，也是在2005那一年，我到台湾去参加台湾方面召开的纪念抗日战争胜利暨台湾光复60周年学术讨论会。在会议进行的中间，马英九到会场来看望参加会议的学者，作了一个即席讲话，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北京的胡锦涛也肯定了我们国民党在抗战里的功绩了。马英九因为胡锦涛的讲话而高兴，作为一个好消息来告诉台湾的学者，显然这对于两岸和平关系的建立、对于争取台湾的民心，是起了积极的好的作用。

我们只要是尊重历史，对于海峡两岸的和解就有好处，如果我们不尊重历史，我们的宣传、我们的历史书有片面性，那么对于两岸化解矛盾、化解隔阂就有不好的作用。正确地评价蒋介石，给我们的民族、给我们的子孙后代提供一部科学的、准确的、真实的中国近代史，可以促进两岸和平关系的建立和发展、促进全世界华人的团结、促进祖国统一大业的发展。

蒋介石日记的现状和开放情况

蒋介石从1915年开始记日记，一直记到1972年，记了57年的日记。蒋介石日记内容比较丰富，写他的工作、写他的生活、写他的读书，写他的所思、所想、所行，所以说蒋的日记有比较高的历史价值。那么他的日记可靠吗？我研究了他的日记之后，觉得蒋介石的日记有比较高的真实性。

第一，他记了他对他的同事、他的部下、他的朋友、他的亲戚的感想。蒋介石是一个爱骂人的人，谁都骂，比如说孔祥熙，这是蒋介石的亲家，蒋介石在日记里骂他“无耻之至”，宋子文也是他的亲戚，蒋介石骂他嚣张跋扈，绝对不能够再使用他。孙科是总理的公子，蒋介石骂他说是阿斗，说孙科这个人，不仅卖党而且卖国，是总理的不孝子孙。国民党的一个空军司令周至柔，蒋介石骂他说枪毙十次都不够。这么一本谁都骂的日记，蒋介石生前可以公布吗？不能公布，所以说蒋介石的日记主要是写给自己看的，不是为了做秀。

第二，蒋介石在日记里写了许多他的私生活，比如蒋介石早年很好色，蒋介石表示他要跟自己的好色进行斗争。比如说蒋介石逛大街，他对面走来一个女孩子，蒋介石一看这个女孩子长得很漂亮，他心里就想这个女孩子很漂亮，当天晚上蒋介石进行思想斗争，他的日记里会出现这么一行字，前面四个字是“见色心动”，就是见到一个漂亮女孩子心里动了，下面五个字，“记大过一次”。

从这两点来看，他将骂人的话都记在日记里，将隐私写在日记里，所以我觉得他的日记有相当的可靠性。历史家研究人物，人物的公开行为我们都可以看得到，但是人物的内心世界我们是看不到的，蒋介石日记的价值就在于揭示了蒋这一辈子内心活动发展的过程，也包含了许多重要的中国政坛的内幕，包括了世界历史的一些重要的内幕，这个是最吸引历史家的地方。

我想谁都没有想到，蒋介石在日记里有记载，蒋介石派军统特务到瑞士去运动希特勒的部队倒戈，而且蒋介石表示这件事他要向罗斯福总统通报。后来德国军队内部确实发生过安装定时炸弹准备将希特勒炸死的事实，只是没有将希特勒炸死。像这样的一些政坛的内幕，我们只能在蒋介石日记里看到。

现在保存下来的蒋介石日记有53年，1915、1916、1917、1924年的丢失了，保存下来的已经在美国斯坦福大学的胡佛档案馆全部开放，每一个人都可以凭有效证件自由阅览，不需要问你什么样的身份、为什么去研究。

我对于蒋介石的几点基本看法

第一，我认为蒋是民族主义者，反对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希望中华民族振兴，中国统一。

蒋介石在很长时间内反苏，他反苏的原因很复杂，很难用几句话来概括，但是其中一个原因，是对于苏联的民族扩张主义和民族利己主义的不满。1923年蒋介石被孙中山派到苏联去，头衔是孙逸仙博士代表团团长，此行目的主要是想争取苏联同意在蒙古的库仑(现乌兰巴托)，允许国民党办一所军官学堂，训练国民党的军队，然后从蒙古进攻北京。当时北京是直系军阀曹锟的首都，是北洋军阀的根据地。但苏联领导人拒绝了孙中山和蒋介石的要求，当时苏联的军事委员会的主席托洛斯基告诉蒋介石，说你们国民党人绝对不允许将脚步伸进蒙古的土地，你们要北伐，要进攻北京，只能从蒙古的边境上起兵，蒋介石很生气，当天在日记里写了一段话，说求人不如求己，一些人他宣称是你的盟友，但是他考虑问题都是从自己的利益出发。

然后谈英国。1925年的6月23日，广州人民为了支援香港大罢工，在广州租界对面的沙基举行游行，英国在租界开枪，打死中国游行群众50多人，打伤更多，从沙基惨案这一天，蒋介石就在日记里每天写一条反对英国的口号，例如“英夷不灭焉能称男儿”、“英夷不灭革命何能成功”、“英夷不灭何能解放全人类”。蒋介石一辈子讨厌、仇恨英国帝国主义，蒋介石在日记里多次表示，说英国是老牌帝国主义，只懂得剥削和压迫。

美国是二次世界大战时中国的同盟国，但是蒋介石和美国有矛盾、有冲突，而且矛盾、冲突很厉害。大家别看当时的报纸里，中国和美国之间好像友谊很深厚，实际上蒋在日记里大骂美帝国主义。1945年罗斯福跟斯大林、丘吉尔在雅尔塔会议上出卖了中国主权，蒋介石在日记里说，这是罗斯福侮辱中国、出卖中国的典型表现。

第二，蒋介石是一个改良主义者。

蒋介石早年想改造中国，特别是他20年代下功夫读过马克思的书籍，也读过列宁的书籍。孙中山去世之后，蒋介石的改良主义思想发展了、形成了。耕者有其田，这本来是孙中山的主张，但是怎么样让农民得到土地，孙中山主张和平土改、双赢土改，就是让农民得到土地，让地主也不吃亏。蒋介石继承了孙中山的这一思想。不过，这一点，蒋介石在大陆没有能够做到，因为哪怕是用和平的办法、用双赢的办法来搞土改，都会触动地主阶级的利益，国民党的许多高级官员、三亲六故、七姑八姨都是地主，怎么可能动自己亲戚的土地呢？国民党的土改到了台湾才搞成功。就是双赢的办法，国家用国营公司的股票向地主收购土地，然后交给农民去耕种。为什么国民党的土改在大陆搞不了，在台湾可以呢？很简单，国民党到了台湾，是外省人，跟台湾的地主没有很大的关系，所以下得了手。

在资本问题上，蒋介石日记里曾经写过，他要沿着社会主义的路线，搞社会资本主义。第一条，他认为解决民生问题，要生产为主、平均分配。第二是控制大资本，第三是实行劳资合作。基本上是改良主义的路线。蒋介石曾经总结了他跟中共当年的分歧是三个方面。第一，蒋介石说，共产党是主张废除私有制，蒋介石说他主张要保护合理的私有制。第二，蒋介石说共产党主张阶级斗争，他主张阶级合作，劳资要合作。第三，蒋介石认为中共主张暴力，用暴力进行社会改造，蒋介石表示他主张用非暴力。从以上三个方面来看，我们说蒋介石是一个改良主义者，他不是一个革命者。

第三，我认为蒋介石是一个个人中心主义者。

蒋介石有许多毛病，我刚才讲了他好色，还有暴躁、孤僻、多疑等，但有一个毛病，延续他整个一生，就是个人中心主义。蒋介石认为，老天爷生他蒋介石就是为了救中国。1927年反共时，他有一个三段论。第一句话，我蒋介石是革命的，第二句话，你反对我，第三句话，那你就是反革命了。蒋介石自我迷信到了极点，他看别人都不行，只有他行，他什么都管。举一个例子，当年重庆是陪都，重庆市的垃圾堆在什么地方，蒋介石都要下命令指挥的。甚至于国民党的中央宣传部部长叶楚伧怎么吃饭，他也要管，蒋介石在日记里写，说叶部长的吃相太难看，应提醒之。

第四，我认为蒋介石有功有过，既有大功，又有大过。

蒋介石有两大功，第一大功是领导北伐，打败了吴佩孚、孙传芳、张作霖三大军阀集团，结束了北洋军阀统治中国17年的混乱局面。第二大功，蒋介石领导国民党和国民政府坚持抗战，直到最后胜利，挽救了近代中国最严重的一次亡国危机。

蒋介石的两大过。第一大过，1927年到1937年的清党剿共。第二大过，1946年到1949年的三年内战。

蒋介石与国共关系

第一次国共合作是从1922年到1927年，时间是五年左右。第一次国共合作是孙中山提倡的，是孙中山决定的，它的形式是党内合作，就是共产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同时保持自己的共产党员的身份。许多中共党员，比如李大钊、陈独秀、瞿秋白、张太雷、毛泽东，都是跨党党员。

第一次国共合作，蒋介石最初持怀疑态度。1923年在莫斯科的时候，中共党员动员蒋介石参加中国共产党，蒋介石拒绝了，理由是参加中共这是一件大事情，他要请示孙先生。蒋介石的这个回答让当时莫斯科的中共党员非常不满意，觉得蒋介石愚忠，你参加中共你自己可以决定，为什么要请示孙中山呢？

蒋介石从苏联回来以后，给孙中山写了一个报告，对苏联有所批评。但是从1924年开始，蒋介石成了坚决主张联共的最著名左派，蒋介石当时讲过两句非常著名的话：没有共产主义的三民主义是假三民主义，没有共产党人参加的国民党是假的国民党。在孙中山的语言里只有“容共”这两个字，国民党高层里第一个提出“联共”的是蒋介石，所以蒋介石是第一个国共合作的积极支持者。

后来怎么出了问题呢？1926年蒋介石和苏联顾问谈了一次话，蒋介石说我到过你们苏俄，我也研究过苏俄十月革命的经验，这个经验是革命只能有一个司令部。蒋介石说现在中国革命有两个党，一个是中国国民党，一个是中国共产党，革命只能有一个司令部，因此，所有参加国民党的共产党员都应该退出共产党，做一个单纯的国民党员。结果苏联顾问拒绝这一要求，中国共产党也拒绝了。

这之后蒋介石就召开了国民党二届二中全会，提出整理党务案，第一，所有参加国民党的共产党员，将名单交给国民党，我好知道你谁是共产党啊。第二，凡是共产党员在国民党中央里担任部长以上职务的，一律不能再当了。蒋介石一步步走上了清党、反共的道路，有一个发展的过程。

为了抗日的目标，1937年开始，国共第二次合作。抗战初期，两党合作不错，是蜜月期。有一天蒋介石将周恩来找去，说我现在有一个主意，为了两党合作更加紧密，干脆我的国民党取消，你的共产党也取消，咱们两党合并组成一个大党，叫“国民革命同盟会”。延安经过研究，决定同意。注意，我还有话，中共同意成立国民革命同盟会，但是认为中共决不能取消。中共建议将国民革命同盟会作为一个统一战线组织，别的党派也可以参加，作为统一战线组织，拥护蒋介石为领袖。蒋介石的要求遭到拒绝之后，从1939年1月开始，国民党就通过了一个办法，叫“限制异党活动办法”。本来共产党是朋友、是战友，现在不是朋友、不是战友了，是“异党”了，所以以后的摩擦、斗争就由此产生了。

这是两次国共合作的基本情况。

第一次国共合作，两党是在打倒列强、打倒军阀的目的下合作了。第二次合作目的是反对日本的侵略。为什么两次合作后又出现分歧呢，最后打起来了呢？我想原因主要是两点。

第一，两党在思想、理论和策略上的分歧。中共是革命党，国民党是改良派。比如说土改，国民党主张和平土改、双赢土改，中共的土改是斗争土改。1927到1937年，中共在农村搞土地革命，就是“打土豪、分田地”。分田地确实是国共两党的共同主张，但是中共实行分田地的前提是落实在“打”上。

第二个分歧是领导权的分歧，就是中国革命到底要由谁来领导。在蒋介石看来，当然是应该由国民党来领导，在共产国际、中共看来，中国革命应该由中国共产党领导。蒋介石要求中国革命由国民党领导，共产国际指示中国共产党，中国革命一定要由共产党来领导。领导权只有一个，双方都要，只有一个办法，枪杆子里见。所以国共的分裂，有它的必然性。

蒋介石为什么丢掉了大陆

第一个原因，丢掉了农民。中国人口里农民是大多数，农民处在最困难、最穷困的地步，农民两个要求，一个是温饱、一个是土地，国民党执政22年，没有满足农民温饱的要求，也没有满足农民取得土地的要求，所以国民党将农民丢掉了。中共之所以胜利，主要是农民的支持、农民积极地参军，农民要改变贫困的面貌。

第二个原因，国民党丢掉了民族资产阶级。创办了中国旅行社和中国商业储蓄银行的民族资本家陈光甫，他在1949年写过一篇日记，说国民党执政22年，没有给农民任何好处，也没有给民族工业、民族资本家带来任何的好处。

第三个原因，国民党的经济政策失误，通货膨胀。

第四个原因，国民党严重的贪污腐化。抗战胜利之后，沦陷区的老百姓，特别是长江中下游的老百姓，欢迎国民党返回。但是国民党返回后，贪污腐化越来越严重，当时有“五子登科”的说法(房子、车子、条子、票子、婊子)。当时百姓有一句民谣，“盼中央、想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国民党在抗战之后，将民心完全丢掉了。

第五个原因，一党专政、个人独裁。抗战胜利之后，美国人希望按照美国的模式，在中国成立联合政府，民主党派希望在中国成立联合政府，中共当时也同意成立联合政府。当时中共曾经有一个想法，要将中共中央所在地从延安搬到江苏的淮安，就是因为淮安离南京更近，中共的领导人可以方便地去参加南京国民政府的工作。但是蒋介石仍然坚持一党专政、个人独裁，发动了内战，因此三年时间就被赶出了大陆。

蒋介石丢掉大陆的原因，当然还可以找到更多，蒋介石在1950年的日记里写过一个反省，是13条，其中最后一条是讲他在大陆没有很好地来宣传三民主义，特别是民生主义。我说不是没有宣传的问题，而是没有实行的问题，就是蒋介石、国民党在大陆执政22年，没有解决中国的民生问题，这是他在大陆失败的最根本的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