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习不完的五堂课
——悼念季羡林老师
李肇星
7月11日晚,我和江苏外办主任王华、家在丹阳的外交部政策规划司副司长徐步等年轻朋友正在镇江谈论新疆乌鲁木齐“7·5”事件和朝核等问题时,突然从北京传来季羡林老师逝世的消息。我当即通过电话,请北大校友帮助送花圈。我们的话题也立即转为如何在为人处世方面向这样的大师看齐……一直热议到午夜。
还是睡不着。季先生(传统上,北京大学对老师均称“先生”。对二十多岁的老师如此,更不用说对诞生于辛亥革命那年的季老了)的音容笑貌不断浮现在眼前,在江南的梅雨之夜不断闪亮。
其实,我在北大那么多年只听过他一次讲课。离开北大后,45年间我去301医院向他共请教过四次,每次不超过30分钟。他这五次所讲的,我却永远消化不尽、受益不尽。而且,他在医院时,每次都给我布置了“课外作业”——签字送了他的作品,也给与我同去的外宾、家里人签赠了书。这些书我一直在读,有不少章节我读不懂,还在“策划”着找理由(“借口”)到这位世纪老师的病榻前求教,想不到他却匆匆地去了。
最使我感动的是季先生的爱国情怀。由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原因,他在德国留完学也不能回国,一呆就是十年。这期间他深深地眷念着祖国、家乡、亲人。战争一完,便心急火燎地赶回故国,如饥似渴地为国家劳动,为年轻一代服务。
季先生有广阔的国际主义心境。在德国,在法西斯动乱肆虐的年代,他也交了许多德国朋友,包括他的老师、同学和房东。他认为,邪恶的是法西斯,广大德国老百姓是善良的。
印度文化在季先生笔下熠熠生辉。从国内到国外,他都潜心学习和研究印度文化。他对印度文化,包括历史和梵文上的造诣,许多印度学者都极为钦佩。我参与筹建印度纳兰陀大学(唐僧学习和教授佛经的地方)时,一位印度学者告诉我,没有中国的季羡林,印度的几段历史似乎没法写,写不出来的。
即将离任的印度现驻华大使拉奥女士对我夫人和我特别热情友好。她7月9日还对我说,她最感谢我的一件事,就是陪同她去医院看望季老,季先生是她心仪已久的印度灿烂文化的伟大知己。
季先生真心尊崇中央提出的关于和谐社会的理念。他在90多岁上,还谆谆告诫他的学生们,要与自然和社会和谐相处,夫妻之间也要和谐相处:在一定意义上,充满友谊的婚姻才是有质量的婚姻,友情的格调有时高于一纸婚约。
季先生虚怀若谷,刻苦好学。他被誉为“国学大师”,却多次诚恳地表示,他算不上大师,还要活到老学到老。住院期间,他坚持尽可能每天看会儿书,写千把字的散文。在他身上,没有半点儿中国传统中文人相轻的毛病。他背后总是说某某学者值得学习,而从不议论别人的短处。
季先生毕业于清华大学,却把毕生的学问传授给了北京大学的年轻人。他热爱清华,同时十分尊重北大的学风。他曾向在外交部工作的学生们说,他与曾任外交部长的乔冠华是清华校友,他本人主修梵文,而乔的德文比他好得多,很早就能流畅地阅读马克思、恩格斯和康德、黑格尔等人的哲学著作,令他佩服。季先生甚至十分注意向比他年轻六七十岁的学生学习,了解学术方面的最新情况。
大约170年前,季先生敬重的恩格斯曾远在欧洲赞扬中国镇江人民英勇抗击外来侵略的爱国精神。大约1000年前,季先生的老乡辛弃疾曾在镇江北固山感叹“何处望神州……不尽长江滚滚流。”我此时此地含泪北顾,更深知老师的爱国情怀和治学之道,是我永远学不完的。
2009.7.12于镇江一泉